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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烽火孤雛】(一)

 

去年加入後版後瀏覽【蔡店連學長】此篇文章心中頗有所感,但那時正忙於著手自己的回憶錄,無暇整理思緒做一篇回應。時代劇烈震動的滾輪下,無數類似的人倫悲劇在當年持續上演,只是如同各位軍友或路人大大和筆者服役時,那群只有國中畢業的同袍退伍後,因自身學歷無法盡情暢談個人軍中所見所聞,而當年又有多少父執輩及祖父級歷經時代悲劇,最終因政治環境而選擇隱忍未發?甚或受限自身教育程度而抑鬱難伸,即便栽培後輩子孫至高等教育,面對老一輩『雜唸』式的『講古』,捫心自問:是否和我們的子女面對我們講『四、五年級的童年』得到一樣的態度回應?所以,很多故事便這樣黯然消聲匿跡永無浮出水面的一刻。

 

借學長版面說說筆者外公的故事,其實在『四、五年級的童年』主題多少提及,此處便做一番詳述。

 

這得從民國八十幾年(筆者剛退伍兩、三年年吧?)說起,老媽是長女又住得離娘家頗近,因此照看外公外婆的責任多半也交付予我,下班或假日有空喊一聲,人就騎著『歐兜麥』出現在外婆家,無外乎探望一下老人家身體是否有微恙,順道藉我頻繁出入讓宵小或金光黨不敢貿然下手,畢竟那時留守家中的小舅也跟隨二舅到印尼的鞋廠工作,小舅媽和尚年幼的表弟妹又是婦孺之輩,這重責大自然任非我莫屬!

 

某日下午,剛要踏入外婆家,有位男子前腳也剛步出,身為『外大孫』的我一臉警覺問了外婆『來者何人』、『所為何事』等等,外婆一臉不以為然:「那個人說來問問二戰當年有無被日本政府徵去南洋當兵的老人,說要代為向什麼在台協會的爭取補償金,聽說好像可領幾萬塊吧?哪有那麼好康?放心!恁阿嫲老謀老,沒那麼笨還被騙啦!」還說若是金光黨來(老媽常叨唸擔心),她也不會笨到把錢財拿出來。

 

這賠償金的問題好似在新聞看過略有印象,將此事對她老人家說了,她一驚說第二天要找她那位當鄰長的侄子確認一下才保險,這倒不是引我好奇的地方,因為,外公自年輕時傳承家業便被封為小鎮的『首富』、『田僑仔』、『員外』,外曾祖父據聞是清末的武舉人,家人曾至台南府城天公廟查證(上有記載清代台灣人科舉入榜人名),好似還是文武雙科舉人,古宅未拆之前的規模比宜蘭傳藝中心那座文舉人四合院古宅還恢宏氣派(主院左右各有一小四合院、前庭外牆鐵杆上是『矛』),而外曾祖父於日據時代在當地是鎮長,因此用盡各種管道和關係要讓外公進入鎮公所任職,但外公一向對仕途不抱任何興趣,青少年時期常見日本士兵欺壓甚或屠殺台灣人甚為憤慨,尤其常於溝渠間替枉死的台灣年輕女生(多半受辱跳水或被日本兵追殺失足掉落溺斃)收屍,可說深惡痛絕而不屑在其底下做事。

 

照理說在當地有這樣算顯赫的家世及與日方良好的關係,應該不至於被日本軍方徵去當兵才是啊!而且那年我老媽(長女)才不到三歲,上有五歲多的大舅,其實更上還有一位因生病夭折的阿姨,論年紀外公粗估也近卅左右,怎麼還被『抓去』當兵?這就是筆者向外婆提出的疑問。外婆幽幽說:「那時日本人說南洋戰事吃緊,十幾歲『攏ㄟ乎郎掠去』,誰還管你有無成家!」原來如此。

 

似發現時間點有些問題,愛發問的我竟因此問題引來老人家傷心過往:「咦?民國348月初被『抓去』南洋當軍伕,那時日本不是快投降了?很多人去了菲律賓很久才知日軍投降,最後經過一番波折才回來,那…外公是怎麼回來的?」外婆把頭撇另一側幽幽說:「聽說一整車的人被軍車載去壽山等坐船,沒幾天收音機傳出日本天皇投降的消息,那時立馬沒人管,自行解散回家。」我抱怨一向風傳日本軍帶兵紀律精實,怎會淪落至放牛吃草呢?好歹也原車把人『車』(載)回來嘛!

 

外婆不以為然回道:「兵荒馬亂的,人家也急著趕快撤回日本,誰還管你台灣人生死啊?」接著把外公回家的『艱辛』歷程娓娓道來:恁外公一群人在壽山原地解散後,才知道台灣處於無政府狀態,那時日本兵急著撤離,大陸的國民黨政府尚未來接收,問題來了,當下知道日本投降不會再回來,被日本兵欺壓已久的百姓此時見到身穿日軍軍服的人,不是打便是殺,恁阿公一行同鄉發現這情況,只好把身上穿的日本軍服全脫了,邊走邊找民家曬衣場偷一兩件來穿在身上。

 

可是褲子很難找到,經過車站又怕被抓逃兵的憲兵抓走,還有人組成義勇隊專抓日本兵的,平生第一次去高雄壽山,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向人問路(怕被舉報),他們只好沿著鐵軌走回家,鞋子丟了光著腳ㄚ子一路躲,白天到車站前先在附近甘蔗田躲起來,一行人入夜後再繼續走,這樣一共走了七天才回到家。」蛤?可是…晚上不會睡火車載貨車廂就好了?電影不是都這樣演?外婆笑著說:「逃難餒!誰還跟你學電影情節!睡車廂?隔天一早來不及起來被發現就被抓了,只能白天躲田裡睡覺,餓了偷人家田裡的菜啊什麼的來吃充飢,(偷菜不怕被抓?)偷完邊吃邊走,人家也來不及發現,顧『巴度』(肚子)卡要緊啦!」

 

足足走了七天才回來?那…外婆怎麼知道回來了?外婆呵呵笑說:「厝邊那個ㄚ桑有天下午跑來跟我說『ㄚ滿啊!卡準哪(剛才)聽隔壁某某騎『卡達車』來通知,講恁尫尬郎(你老公和人)轉來車頭(車站),妳還不趕緊去車頭接他回來?』」那…後來有在前往車站的半路相遇嗎?ㄚ嫲笑笑說:「我頭殼嘸乎壞去(怎麼說?),右手抱一個三歲不到(我老媽),左手牽著一個五歲多的(我大舅),肚子還挺著一個ㄚ未出世ㄟ(二舅),家裡還一大票長工要使喚他們忙進忙出的,恁外公走回來時也不過跟他說一句『哩倒轉來囉?』,就得繼續忙和家中大小吃穿,哪有空啊?」

 

我倒很好奇外公如何回答,外婆笑笑說:「能怎麼回答?恁ㄚ公的人就是這樣,只給我回一句:『嗯!哇先企洗身軀。』就走了。」蛤?真是傳統古板又內斂的性格!不過,聽說外婆只聽外公說過那麼一回,之後再怎麼好奇探問其他細節,外公的人就是如此,閉口不談隻字片語,即使閨房之中亦是如此,轉身睡大頭覺用鼾聲回應。

 

至於後來再問外婆當年會不會擔心外公在動亂的年代如同一些人有去無回?她僅用一慣撇過頭的動作回應:「家裡一大票人靠我指揮才有得吃穿,誰哪有那個心情想那些?」雖然事過境遷無法怪我『囝哪郎有耳嘸嘴』亂說話,可是老人家撇頭轉身之際右手拭眼角,掩飾不了埋藏多年的情緒,這問題似也無人曾向她提及,或許也不敢觸及那段孤兒寡母頓失支柱,夜半擔驚受怕不知未來如何撐過,暗自垂淚的情懷吧!

 

唉!時代的悲劇差點讓我也遭殃,老爸、老媽那一代是靠媒妁之言婚配,年輕男女交往一陣子隨即提親迎取,當年這門親事是外公聽人介紹點頭應允,而外婆原本中意厝邊某一戶遠親的,如果當年外公至南洋未歸,變家中掌事的外婆不就…讓老媽就近嫁了,哪還會有今日的我在這?雖然對一向嚴肅難以親近的外公沒啥令我景仰或親切的懷念感,不過,還真的得感謝他當年沒有捨棄我家提這門親事。

 

至於後來外公好像也填了資料申請,那是在月餘後小舅返國回家知道此事,向人探問詳細才填的,錢,好像也是歷經年餘才下來,多少錢?聽說沒當多久,所以也沒多少的樣子,聊勝於無,總比那些真正到南洋當軍伕而枉死的人幸運多了,再多賠償金(慰問金)也彌補不了破碎的家庭及應有的天倫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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